北京鬼市:如果夜晚是天堂,那天堂就是大柳树的模样
凌晨3点半,在彼此试探讨价还价的交锋声里,手机播放的摇滚音乐和单田芳沙哑的评书声里,电动三轮车被脚踢到发出的尖锐报警声里,大柳树鬼市醒了。
这里是艺术家和文艺青年、古玩贩子和二手手机店主,以及爱淘便宜货的大爷们的天堂。当然,也可能会有扒手混迹其中。
这里的老式打字机必然是德国或者美国造,因为国产货没有“按起来叮叮脆响的打针”。
成堆的机械手表要么没有表链、表蒙子,要么干脆就不走字儿。几串要价3000块的南红手串旁边,摆着的是两双“10块钱您全拿走”的旧尖头皮鞋。买一台小霸王学习机就顺带送你两张黑胶唱片,还不满意就拿走旁边那个搪瓷脸盆。
这些南北不搭,来路不明的旧货,可能全部来自鬼市上一块不足3平米的摊位。摊主叉着腰,操着一口地道天津话抽着烟瞧着你:“干嘛呐?看半天了要不要啊?”
从东南四环外金蝉西路和大柳树路交叉口的“大柳树官鑫市场”牌楼往里走不到30米,穿过北风都吹不散的尿骚味,刘恕被鬼市里几百把手电摇晃的光柱闪得有点恍惚。
第一次来,刘恕就被鬼市给“镇住了”。上百部旧手机从蛇皮袋里哗啦啦直接倒出来,300块包圆拿走。砍价随意,来路保密。“至于是收来的还是偷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刘恕专挑那些没有屏幕、后盖和电池,甚至只剩一张主板的手机。看起来很新价钱更贵的,往往已经被手艺更好的人修过好几遍,买来用不了多久就又废了。
4月27日凌晨,在上百把闪烁的手电和头灯里,绑在刘恕头上的那一台更亮一些。他需要看清每一台旧手机和零件的成色:显示屏有几成新,电路板有没有问题,手机待机时输入“*#06#”后出现的一串数字如果和机身后边的串号不一样,说明已经被人“翻过一次了”。
在几百人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声里,刘恕是安静而沉默的,就像小时候捉知了猴儿,手电闪到了猎物要假装没看到,慢慢凑上去,在玩伴没有发现过来抢之前,偷偷塞进口袋里。
如今,在老家保定往北200公里外的大柳树鬼市,他像童年打着手电寻找知了猴儿一样,寻找自己的快乐和生计。
为给店里那台二手手机找到一块合适的配件,刘恕已经在鬼市找了3个礼拜。他可以把它修得跟新的一样,运气好可以卖到1000块。一个月卖掉3部这样的手机,就可以收回房租和店租。
他熟练地解下背包,掏出一把“十字”螺丝刀,几下拧开一部旧手机后壳,把螺丝刀叼在嘴里,右手从包里拿出一部手掌大小布满电线接头的小仪器,找出一根线接在手机上,拧开仪器上的一个开关,绿灯闪了一下,照亮了刘恕嘴角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旧手机被螺丝刀大卸八块,屏幕被直接扔到一边,一块电路板则被小心地收到书包里。
整个购买的过程没有产生一句对话。刘恕扔下20块钱起身就走,都没朝穿皮夹克的摊主瞧上一眼。
习惯失眠的脏辫女孩
三五成群出现在鬼市的姑娘们最受摊主欢迎。她们梳着蘑菇头、留着脏辫,买东西往往是为了拍照之后发朋友圈。她们砍起价来自作聪明,一句“你看多少钱合适”,就能让她们给出一个远高于摊主预期的高价。
4月27日凌晨,来大柳树鬼市的年轻人似乎比平时多了不少。他们大多是从《很多人不知道这是半夜三点钟数千北京年轻人为之疯狂又不愿分享的场所,鬼市》这篇文章知道大柳树的。这篇阅读量超过10万+的文章发布在一个名为“公路商店”的微信号上。
在一家日资公司做采购的两年里,小欧大部分时间都在天上飞。
连续出差时,她最惦记的是养在家里的“咪呀”。这只习惯在午夜起来活动的虎皮猫来到家里之后,小欧开始和它一起失眠。
给自己灌下几口啤酒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小鸥决定,干脆出去“嗨”。
小欧在大柳树鬼市上寻找的,是说话的感觉。
工作3年来,小欧在北京常交的朋友不超过10个人。同学差不多都留在了东北,同事差不多都有了家庭,“宅”成为她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有时候在家一整天都不说话”。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古董贩子,信口开河从不求证的天津侃爷,同样漫无目的瞎逛的年轻人,都是小欧倾听和表达的对象。
开封老汉每次讲的都是摊子上放着一只祖传的“斗彩鸡缸杯”,跟它同款的一只在香港卖了3000万港元。天津侃爷那把军水壶壶底刻着“Made In USA”,和《拯救大兵瑞恩》里汤姆•汉克斯用的一样。千万别和背着“我姓王,200万找姓王女结婚”的长发男搭讪,他身上有着比泰坦尼克号还惨的虐心故事。
同样流动的还有小伙子盯着小欧的眼睛。摊主在旁边撮合:“快给人个微信吧,说不定下回就一起来了呢!”
“如果有缘,我们还会遇见,留微信留电话有什么用呢?”小欧笑眯眯地拒绝了。
这把裁纸刀后来被小欧420块买走了,摊主一点都没便宜,“那小伙子都说是明朝的嘛!”
每个月小欧能在大柳树花掉300块钱,一年多来淘来的东西快堆满了床底和阳台的所有空间。
她几乎不想这些东西买来做什么,有什么意义。一副掉漆滑板买回家就被扔在鞋柜顶上,竹编鸡蛋篮子在提到菜市场的路上就坏了把手。花30块买一副不全的塔罗牌,纯粹是因为喜欢一张牌上的画着人脸的月亮图案。
月亮图案被纹在小欧的小臂上,它代表着迷惑与恐惧。小欧的迷惑来自生活,来自夜晚,来自真假难辨的故事。“我在大柳树度过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晚上,买了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吗?”
漫步大柳树的艺术家
每周三凌晨去大柳树已经成为李明铸的生活习惯。在他看来,夜色里的鬼市映射的是整个社会的浮躁,人群像肉食动物一样寻找猎物,眼睛里闪烁着的是饥渴的光,人们在跳,在窜,在钻,“鬼里鬼气,见缝就钻”。
北京报国寺、天津沈阳道、江西景德镇,李明铸逛过很多地方的鬼市,他发现大柳树有着自己独特的气质。“八九十年代甚至之前的东西,收音机啊、电视啊、玩具啊,这些东西吸引很多年轻人来怀旧。”
草场地李明铸工作室里摆放着几十件瓷器,其中十几件来自大柳树。
他的经验是,在本该静得像死水的郊外的夜里,你越是急躁就越容易上当。“看中了一件喜欢的东西一头就扑上去了,你就亏了,肯定买贵了。你得先盯住它旁边的那件不感兴趣的东西往死里杀价,假装谈不成,顺口问问真正想买的东西,也许就拿下了。”
李明铸已经很久不带手电去大柳树了。“你和物的缘分才会让你看见你该看见的东西,”有时候他甚至不会买自己喜欢的东西,“看见就行了,何必非要拿到手里呢?”
从淘来的十几件具体说不清哪个年代的瓷器的断痕里,李明铸找到了美,这种残破的美被他用在创作里。
2014年,李明铸办了一个名为“鬼市”的展,展品来自他十几年间从各地鬼市淘回来的宝贝。
“大柳树漫步展”开幕时间选了和大柳树鬼市相同的时间。凌晨3点,李明铸包了一辆大巴车,带着朋友和十几名艺术家到大柳树,艺术家每人发一把逛鬼市标配——手电筒。
淘宝的过程持续了4个月,最终上百件旧物被集中展出。李明铸玩了一个创意,观众可以用等重量的盐换走任何一件展品。这种物物交换的原始购买方式更能体现物本身的价值,“物的价值不是冷冰冰的货币”。
李明铸把大柳树漫步展称作一场“现代小革命”。不同年代的,真假难辨的东西被放在一起,本身就是对现实社会的调侃与反思。李明铸还邀请了一位黑桥附近收破烂的老板看展。在专家和艺术家眼里承载着艺术和历史的物件,在收破烂老板看来,只不过是一件不值多少钱的“旧货”。
从一件物件上,什么样的人能看出什么样的故事。李明铸拿着自己淘来的一件木质砚台:“看它身上这道锯痕,你能想到为什么锯它的人锯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吗?”
在4月29日北京傍晚滚动着的雷声和阵雨中,工作室的一只蝈蝈叫得不知疲倦,这只寿命最长只有8个月的玩物被养在一只他从大柳树淘回来的旧笼子里。李明铸总结,“一踏进大柳树鬼市,你就能看见中国现代社会的缩影和断裂的年代感”。
想离开的鬼市摊主
李阿姨的旧货店开在天宝旧货市场,骑三轮车载满一车旧货到大柳树鬼市只需花上10分钟。为了抢一个每周三凌晨的摊位,老伴儿前一天晚上8点就得来占地方。
从不足10平方米的旧货店里挑些什么运到鬼市,困扰了李阿姨14年。
最开始选出来的是估衣和各色小件生活用品,旧暖水瓶和从学校收来的军绿色棉被会瞬间被周边的农民工挑走。2006年之后旧手机成为大柳树鬼市的主角,双卡双待手机瞬间被抢走,功放声音越大,镶嵌在手机上的彩灯闪得越亮越受欢迎。2008年刚开完奥运会,二手福娃可以卖上高价却货源不足,后来收上来的福娃越来越大,价钱却越来越便宜,最大的那个已经开线漏出内衬,六七年了还没卖出去。
挑东西越来越难了,究竟什么东西卖得好,李阿姨越来越琢磨不透,老伴儿还时不时凶她几句。李阿姨一着急老家四川话脱口而出:“你没文化收不来东西,怪我个啥子嘛!”
李阿姨觉得,改变大柳树的是越来越多喜欢尝新鲜的年轻人,他们纯粹是在晚上来“寻刺激,看新鲜”。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买走过一把生了锈的手动理发推子,她不明白“那东西有啥稀奇?市场理发的老郭不一直在用吗?”更让李阿姨看不懂的是,拿着数码相机到处拍照的年轻人,盯上的是自己摊儿上十几块钱收来的旧海鸥相机。
收来的东西不好卖,有时候甚至赚不回120块的摊位费。从四川老家过完年返京后,李阿姨两口子盘算着干脆把店盘出去。一位30多岁的小伙子找上门来,李阿姨聊了两句就想轰走他,“年轻人做点正经工作,干这个不赚钱,玩玩就行了”。
4月27日5点,第一次来逛鬼市的编剧洁风(化名)看中了李阿姨摊上的一把要价350块的小提琴,几个回合之后她放弃了还价,李阿姨终于卖出了一个月里成交价最高的一件货。
天还没亮透,困意趁着最后一丝夜色,侵上了大柳树鬼市里每个人的眼皮。年过50的洁风穿一身中式衣服,用刚淘的二手小提琴拉了半曲《梁祝》,哀婉而含蓄的音符混合着飘在空气里未散的柳絮,像极了一首催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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